风雨人间

一个拖延了一年多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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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疏古道蜿蜒入林,铅云翻卷,雨丝细密如针,目之及处敻不见人。

一簇桐叶打着旋儿落进水洼,秋风萧瑟灌满襟袖,瞿浔略抬眼,眼角眉梢压出几道细细纹路。雨针簌簌浇起水雾打在他面上,他轻抖袖袍复又探出二指压低箬笠。

远处酒肆杆上布旗高悬,猎猎翻卷声落入他耳中,于是气息一提,足下芒鞋踏水疾行百十来步,视线愈加开阔,远远一点如豆光影便影影绰绰地映出来。

他思量片刻飞身迫近,抬掌轻推,半掩着的竹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不过寥寥数人,一缕冷风挟着雨丝溜进门缝,木窗咯吱作响,半阖着磕在窗棂上,酒柜上一盏烛火忽明忽灭。

瞌睡着的伙计不真切的嘟囔几句,起身阖窗,周遭散客分坐而谈,声调忽高忽低,论近日江湖上些许琐碎事。

窗外雨有瓢泼之势。

瞿浔没有丝毫停顿,徐行一隅空处落座,雨水顺着箬笠蜿蜒落在他脚下,他便利落的除去簑衣,将泛潮的袖口信手挽几扣,又慢条斯理的松解了背负的琴囊平置桌上。

他似不经意抬眼,不动声色打量众人,双耳滤过嘈切杂言未得分毫用处。瞿浔微不可闻一声叹息,单手轻抚琴上,斜身剑鞘点地,目光沉沉落于黑陶酒缸,喑哑开口:“店家,烫一壶烈酒。”


柜里备着热水,不消片刻酒罐便端了上来。

瞿浔从襟里摸出几文铜钱扔给伙计,兀自拍开封泥斟了满杯。酒香氤氲,汤色澄亮,腰间长剑嗡鸣,他单手擒着酒盏暗赞了声好酒,便凑唇饮上一口。

烈酒入喉,熨贴的一路烧热肺腑,烘得胸口滚烫,瞿浔低垂着眼,怀中薄薄一页陈旧尺书坠得呼吸滞涩几分。

笺纸泛着浅薄的黄,十余字落得铁画银钩,不过是句“酒暖香温明月夜,山远路迢,何不缓归家?”

早已隔着千沟万壑,只可惜那一剑刺下去,彼此再无回路。

他反复思量,终是喟叹。曾戏言何妨舍剑换酒钱,如今故地重游,古道西风仍在,却一路走得辛苦。

窗子阖着,几枚铜钱应声落在木桌上,似有刀背隔着厚实皮囊轻磕桌沿,他循声看过去,落入眼中的不过是匆匆背影,一盏酒尚未饮下,窗外青骢踏水嘶鸣,心中闪过思绪万千也不过一瞬。

瞿浔忽地起身。

呼之欲出的名字在唇齿间绕了几圈最终无声咽下,长凳退过半寸,木楔之间吱呀悲鸣。

“侠客留步——可是故人来?”

话音未落屋内已然落针可闻,指间瓷杯紧捏欲碎,酒液溅出道细痕,询问的话辅一出口才惊觉嗓音是颤的。

那道人影因他这句话绊住脚步,几息停顿方低沉的道了句:“并非故人。”

门外雨丝簌簌而落,一双手修指镌骨轻搭上刀柄,木门被推开的同时,似是无意间的偏头一瞥,雨光映得眉眼如刻。

瞿浔片刻失神,看着他的背影融进雨幕之中,这才匆匆扔下几枚铜飞身追出门。

骤雨浇起的雾气裹挟尘土腥味随风扑面而来,远处天边雷声呼啸,瞿洵望向灰蒙蒙的雨幕中目光愈加深沉,薄唇紧抿成一线,索性循着那道被水雾模糊的身影疾行而去。

芒鞋踏水飞步入竹林,疏竹小路蜿蜒,枝影摇曳簌簌声入耳,湿发贴在耳后,有水珠顺发梢滑落进衣襟,他提着气息飞身复行数十步便豁然开朗,竹林间掩映着一片旷然,有修长人影立在雨中。


“靳怀。”

他哑声喊出那道人影的名字。

名为靳怀的刀客似乎向他略一颔首,并未言语。两人隔着厚重雨幕,雨水沾湿眼睫,垂坠着积压在眼角,瞿洵看不真切,只是将目光定定的落在对方身上。

良久,靳怀似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缓慢解下刀囊的束绳。

“拔剑吧。 ”

他说。


刀是宝刀,剑是名剑。

二人相隔不过六尺,瞿浔低垂着眼,左手紧攥剑身,半截惨白手掌遮在袖中,拇指轻抵,利刃出鞘半寸,雨中寒芒一现。

雨打梢头,竹叶一枚翩然落地声微不可闻。

势起。

刀锋微偏,倏然破空声裹挟雨势挥斩而下,长剑横扫,残影猝晃劈雨裂风将其拦在半空,器刃相接铿锵声入耳。

六尺化作二尺,瞿浔抬眼一扫,两人目光相视片刻即离,转腕卸了劲力足下轻点,疾退十余步,冰凉雨珠入口微涩,星眸一簇幽光,剑尖点地拖划半寸,手腕翻转剑势卷带起万丛水雾浇涌而去。

一剑出,断生断死断回路。


彼时春日正暖,嫩柳娇蕊也抵不得睢阳缱绻温柔乡,丝竹弦音缭缭绕绕,撩拨的不只是天下文人骚客,更是昭帝一片疑妒心。

昭帝昏聩,三子夺嫡,朝堂动荡,奈何财帛动人,枕边风吹上一吹便入了帝心,瞿家当得起统领六部尚书令,偏当不起睢阳首富。昭帝握着靳怀这把利刃,统麾下二十六部见不得光的锦衣御侍,顷刻便将瞿家割得四分五裂。

墨是上好的洒金松烟墨,象牙笔雕金缀珠,狼毫蘸墨落笔。瞿尚书看着靳怀写下短短十余字,见哨鸣唤来的信鸽携一纸薄信飞入天际,便躬身朝他拜上一拜,携夫人从容赴死,于是一场烈火葬了瞿家六十四口。


利剑刺破雨幕直冲刀客面门而去,握着刀的手有一息停顿,剑锋略偏转,有一缕鬓发悠悠落地。

他的目光落在瞿浔身上,目光深沉得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雨势渐收。

“为何让我?”

长剑落地金石铿鸣,风声雨声竹叶簌簌声之间他的声音听不真切,瞿浔盯着那缕鬓发一时怔然,话一出口难免带上三分急切,像是迫切的想得到对方某种回应,就连掩在袖袍下的指尖也是微颤的。

刀客未答,只是低垂着眉眼细细缠上刀囊的束绳。擦身而过间瞿浔方听得他开口。

他说,“保重。”


“后会无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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