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16•胡严番外

最后一个番外,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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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道将柏林一分为二、由铁丝网与砖石构成的围墙匆匆筑起时,尤利安早已携着妻儿匆忙踏上列车前往乡下的故居,以此躲避这场浩劫。
在苏联及英法美的控制下,柏林的上空仿佛长久的的笼罩着一层阴翳,而这道一夜间筑起的围墙更是让整个德国人心惶惶。
乡下的宅子姑且算是个适宜的安身之所,尤利安已不再年轻,但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这或许与他一半的东方血统有关。他躺靠在勉强擦拭干净的摇椅上有些瞌睡,衔在嘴里的烟卷上一点火光明明灭灭,这场急切忙碌的迁居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尽管同其他德国人一样,尤利安在忧心于这个国家未来的同时也为在这种境况下如何解决一家人的生计而发愁,但他此时此刻只想把这些暂且抛置于脑后,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
与尤利安相比,他的一双儿女显然更加精力充沛。他们沉浸在迁居的新奇中四处翻腾嬉闹,这栋三层的宅子显然是进行捉迷藏和寻宝游戏的好地点。
雅各在阁楼里老旧的木柜中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匣子上挂着的是一道奇特的扁长铜锁,这并不是常见的样式。于是他兴高采烈的唤来妹妹,两个人盯着这匣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又把它举起来用力晃了晃,那里面的东西发出窸窣声响,只是几番尝试都未能将这匣子成功打开,两个小家伙决定求助他们的父亲。
于是雅各把它夹在腋下,坐在楼梯扶手上旋风似的滑下来,献宝似的将它捧到父亲面前,高声道:“嘿,父亲快看,一个装着神秘宝物的箱子——”
幼妹则迈着小短腿跟在他身后跑下楼梯,奶声奶气的叫着父亲,一边牵着雅各的衣摆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尤利安在梦见到了已逝的父亲,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幕——
是深秋的午后,他用在军工厂帮工赚来的二十五马克换了一个小巧的锡酒壶,这是他想送给父亲的礼物。他小心翼翼的揣着酒壶一口气跑上二楼的书房,正看见他的父亲穿着一袭海青色长袍端正的站在镜子前,将一顶坠着漂亮鸟羽的帽子戴在头上。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华丽且繁复的盛装。
父亲站在金砂色的阳光里转身看着他,袍子上的花纹熠熠生光,平和深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可又分明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惊得不知所措,一时竟只是怔怔的看着,就连揣在怀中的酒壶落到地上都未发觉。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于层层遮掩中窥见的一点关于父亲的另一面。

尤利安被孩子们的惊呼声从瞌睡中惊醒,烟头的火光闪了闪,落下来的烟灰将他的手指烫了一下,他眯起眼转头看向儿子手中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闪过父亲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老宅不变的的陈设与儿时记忆重叠,他将烟卷扔到地上,脚尖踩上去碾了几碾才涩然开口:“这是你祖父的遗物。”
两个年轻的小家伙对未曾谋面的祖父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他们央求父亲打开匣子,以窥得藏在其中的秘密。
这把锁的钥匙是少见的细长形状,尤利安并未拒绝一双儿女的请求,但他只是将钥匙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来,在女儿艾琳娜好奇的目光中郑重的将其放在雅各手中,看着儿子小心翼翼的将钥匙嵌入锁孔。
随着“咔嗒”一声脆响,锁开了。
三个人下意识屏息,雅各迫不及待的揭开盖子,然而匣子打开的下一刻却是让人失望的——那里面只是厚厚一摞沾满了不知名香气的手稿,以及一只小巧的、瓶底略凹下一角的酒壶。
艾琳娜把空酒壶打开嗅了嗅,又将那摞手稿捧出来,指着上面形状奇特的文字问道:“父亲,这些是画出来的吗?”
老尤利安看着那只酒壶只觉得鼻子有些酸,他避开儿女们疑惑的目光,从烟匣里摸出只粗制的烟卷抿在唇间,掩饰性的抬起手抹了一下微微泛红的眼角,低声说:“不,不是画出来的。这是他写给家乡的信,他来自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尤利安低咳了一声,又把烟卷捏在手里,他看着那些手稿不自觉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接着说道:“他故去得很早,也没有留下任何相片,我甚至已经很难记起他的样子了,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的眼睛,瘦高,你们的姑母要更像他一些。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对你们姑母要更偏爱一点。”
“是汉娜姑母吗?”雅各盯着父亲深棕色的头发看了看,思索了一下问道。他对这位担任了幼时启蒙老师的姑母印象并不算好,只记得这位不苟言笑的姑母常穿着一身束腰长裙,黑色头发一丝不苟的拢在发网里,严厉且刻板。艾琳娜并未见过这位姑母,只是眨着眼睛好奇的看向兄长,于是雅各向她解释道:“汉娜姑母与丈夫定居在了科隆,他们婚后曾来过一次,那时你才出生没多久。”
“是的,艾琳娜的名字还是她给取的。 ”尤利安点燃烟卷深深吸上一口,缓慢将烟雾吐出来。“他是个性格很矛盾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和丈夫,尽管你们的祖母至死不渝的爱着他。”
“他养过一只云雀,就挂在书房里,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有时候还会用这些奇特的文字写些什么。小时候他是不允许我们进书房的,后来我和汉娜长大了一些了,有一次偷偷溜进去翻开了抽屉,把这些纸扔了满地,他回来之后只是叫我们把书房打扫干净,并说会找出时间来教我们。”
尤利安说到这时稍微停顿,他低垂着眼回忆起这些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当时我和汉娜真是吓坏了,还以为他会大发雷霆。”
“然后呢?”雅各听得入神,将那些手稿一张张的仔细翻看,那些纸上有的是用正方的文字写了零星的几句,也有的用画出来的花纹似的写了满篇。
“他说会找时间教我们这些家乡的文字。”尤利安低声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道:“只是一直到他死去,也都没有教给我们。”
“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些信的内容,他没有解释过,问起也只是微笑着说是写给家人的。”
“越长大我们就越不了解我们的父亲,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了,那些看不懂的文字、奇特的服饰、甚至还有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精巧物品。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像个影子,一靠近就消散了。”
“他在我们身边,灵魂却不在,他的灵魂早就飘回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去了。”
“只有在他同我们讲德语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他原来和我们是在一起的。”


那是1915年深秋的午后。
十年的时间几乎让胡严习惯了西蒙•吕贝克这个名字。
甚至只有当他无意间整饬旧物时才会从这场浑浑噩噩的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曾有着作为温特赫•胡严贝子的一生。
他的小女儿已经十岁了,有着和他近乎相同的发色,以及琥珀色的眼睛,每当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时总是会透过她看到另一些人的身影。
她的脸和许多人的脸重合在一起,有崇禧,有林杪,有无双,还有他爹,甚至还有更多叫不上来名字的人。
胡严将箱子里的旧物一件一件拿出来,他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偷偷绞了辫子,回到府上给老爷子气得跳脚,住了短短三日就被老爷子举着鸡毛掸狠抽了一顿灰溜溜的跑回德国。
谁也想不到那竟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他用软布将那些旧物细细擦拭了一遍,逐个摆在桌上,最后压箱底的是套官服。
那官服尚有八成新,他缓慢抚过这些厚重的织锦,最终对着镜子慢慢穿好。
三眼花翎顶头,青狐皮面月白缎里的端褂外罩着石青色花衣,腰系嵌金版的红束带,纱罗菱角披肩加颈,锦缎花领交衬牛舌领衣,左坠东珠猫睛石的朝珠。直到他将这些繁复的配饰一一打理好,方才转过身。
尤利安正站在门外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惊得不知所措。
胡严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心口发堵,他端正的站在镜前没有笑容,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像一个贵族。
最后的贵族。
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早已经融进了骨血,哪怕他叛经离道,他仍然是贝子。
尽管朝代亡了,故人已化为尘土,他依旧是这个时代遗留下的最后的产物。
他攒下了厚厚一摞手稿,将那些记忆中尘封的往事零零散散的写下来,他将官服妥帖的叠好重新压进箱子里,又细细的研了墨,执笔端坐在桌前工整的誊了一首《浪淘沙令》,下面写了一行蝇头小字:此心未改,何处是家?
他想了想,又补了寥寥几笔琐碎,最后他写道:当年一同在府栽下的那棵红果树,如今兴许也要开花了罢。
这些手稿被他整齐的装进匣子里,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封陈旧的家书,胡严垂着眼将匣子上锁,他半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使命般奇异的、放松的笑容,他将目光落在窗框上,暖金色的阳光一寸一寸落下去。
胡严披着夕阳的余晖站起身来,他将匣子连同钥匙放进抽屉,那只养了几年的云雀也被他放生了,他看着鸟儿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缓慢阖了窗。
客厅的一盏煤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他最后给儿女们讲了睡前故事,于玄关处披上风衣,落脚轻巧,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悠闲走出门。
金属门锁开阖间发出脆响,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我们的的生命里。”尤利安用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雅各和妹妹听得入神,年幼的艾琳娜已经红了眼圈,低声抽泣着,小姑娘带着哭腔询问父亲:“可是,祖父为什么要离开啊?”
“当年我和汉娜也这样询问过我们的母亲,”尤利安微微叹了口气,“她说,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这时尤利安忽然想起母亲过世前的情形:那时的母亲已垂垂老矣,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淡黄色束腰长裙坐在轮椅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时穿过的长裙,膝上覆盖着一条厚重的羊绒毯子,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她说,真正要离开的人是不会说再见的。
她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做礼拜的人是在教堂发现他的,他安静的坐在长椅上像睡着了一样,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穿的和她初见时没什么区别,看起来就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刚回到德国,她一眼就爱上的离经叛道的贵族。


bgm:太阳照常升起-久石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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